送外卖的留学生,做着编剧梦!
转载自人间th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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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见你》剧照
有时应成雪会恶作剧地想,如果自己的手机忽然播报一声新订单的提示音,不知道在场的文化人们会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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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工作日下午的网吧里,几个青年人零散地坐在电脑前。屋里的光线不甚明亮,每个人在电脑屏幕前的脸都像是照着聚光灯。电脑和身下的座椅构成了一个个互不干扰的结界,让他们可以全身心地沉浸在网络构成的世界里。大部分人都在游戏中忘我厮杀,没有顾忌,大声地和网络另一端的战友们商量战术或者咒骂敌人。尽管人数不多,整个网吧却闹哄哄的。
应成雪烦躁地点了一根烟——“禁止吸烟”的牌子就贴在他面前的墙上,每隔三四台电脑都贴着这几个大字,不过网吧里依旧烟雾缭绕。抽烟能帮他镇静,待烟燃到一半,应成雪又念念有词地敲起了咔咔作响的游戏键盘。和旁边上机的人光影乱飞的显示器不同,这个男人面前的屏幕是干干净净的Word界面,每行文字里只有几个汉字,仔细看,原来是一篇日语文稿。
应成雪这是在做自己最喜欢的兼职——帮人代写日语文章。
2年前他来到青岛这座城市,在那之前,他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日本。再往前推5年时间,在他动身去日本留学之前,他一直生活在上海。上海是他出生的城市,他在那里长大,完成义务教育、又读完了高中。
在应成雪看来,青岛和上海是很相像的,它们都是港口城市,一个是*河的入海口(他是这么说的,实际上是东营),一个是长江的入海口,应该有相似的人文风貌和经济脉络。所以当他决定完成学业后不回上海、在国内找一座新的城市生活时,鼠标指针就在地图上沿着海岸线慢慢移动,最终选择了青岛。
那时候来青岛,是想做什么来着?
对了,是想开一家小店维持生计——这是他当时能想到的最自由的职业——然后好把时间和精力尽可能花在自己想做的编剧事业上。留学期间,他小有积蓄,不过这点钱在上海很难完成他的人生计划。他的计划是开一家网店,因此节约非必要成本是最重要的。
应成雪刚到青岛时,上海还踩在夏天的尾巴上,按照经验,还要晃悠好几个月才会真正变冷。不过,青岛的冬天来得比他想象的更快,国庆节刚过不久,落叶乔木就秃了。北方的冬天“不冻人”的前提是室内暖气充足,应成雪到青岛的第一年,住的是一间既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的房子。
虽然现在早已经搬离了那里,但对于自己最初的选择,应成雪并没有怨言,因为它很便宜——2人合租,月租一共只要块钱,“块在上海能租什么房子?租个厕所都不够”。
应成雪觉得再怎么不济,那个住处也比厕所好得多。就是太冷了,冷到连手机都常常自动关机。不过他倒也能忍受,那段时间他心无旁骛地进行剧本创作,偶尔还会觉得这种“苦”,带着几分“天将降大任”的考验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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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成雪在日本读的是工科,“学机电”。他不太愿意聊起自己留学时候的专业,“在16岁那种对各学科都一无所知的年纪选择专业,实在是荒唐”。
反正他不会从事相关的工作,那学了4年的专业课有什么用?应成雪笑着说:“我能给你做一个垃圾桶,无论你从哪个方向朝它扔垃圾,它都可以接住。一个百发百中的垃圾桶听起来还是很酷的,对吧?”
过了18岁生日后,应成雪便不再向父母要生活费了。像许多留学生一样,他开始在日本勤工俭学。比起本科毕业后再出国深造的留学生,像应成雪这种出国读本科的人,在日本找兼职工作更困难一些。比如教外国人汉语之类的相对轻松的活儿,他就没有什么竞争力。“因为我就是个高中生啊!人家花一样的钱,为什么不找个本科甚至是硕士生当老师呢?”
所以,应成雪能做的只有体力劳动了。他做的最长久的一份工作是在便利店当店员。除了上课,其他时间他都可以上班,包括夜班。便利店的凌晨1点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那么多人在深夜涌入便利店买一个简单的饭团做第二天的午餐。
这样的认知让应成雪很痛苦,他想,如果将来自己生活在这个国度,很大可能会和这群人一样,在凌晨才结束工作,走进路边的一家便利店买一份难吃的饭团作为明天的午餐,周而复始。
更痛苦的事情是生病,比如一场重感冒。因为身体不适请假,会遭到严厉批评,但是带病上班传染给同事们,会遭到更严厉的批评。回忆到这里,应成雪耸耸肩:“你生病,无论怎么做都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好像我是故意生病一样。”
这些零零碎碎的荒诞经历,打消了应成雪长久留在异国的念头。除了学习和打工,他把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影音”上。动漫、电影、英剧、美剧、大IP的同人作品……看多了,口味也刁钻起来。应成雪觉得烂剧本越来越多,本着“我行我上”的原则,他决定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编剧。
应成雪有一个合作快3年的B站up主,账号目前已有超过10万的粉丝。他负责为对方的视频写剧本,照他的剧本制作出来的视频浏览量和点赞量都是相对比较高的。不过写短视频的剧本在他看来只是练习,要成为超一流的编剧,“大剧本”才是必需品。
问他最喜欢哪些编剧,应成雪说:“不要太大众了,即使他真的很厉害——比如你要说自己喜欢的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或者詹姆斯·卡梅隆当然都是公认的世界级名导,但是说出来就很俗气——你要说,比如一个俄罗斯的导演,听起来就很有格调。”
“我想不起来俄罗斯哪个导演的名字了,就是打个比方。”应成雪笑道,“所以我也没想好最喜欢哪个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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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成雪在青岛的小店没来得及开张,新冠疫情就来了。乐观点看,起码没有把钱都投资进去再关张,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于是他宅在出租屋里写剧本——他收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平台的邀约,写一部网剧,要求多、周期长、报酬低。
现在想来,即使没有意外,靠着自己微薄的储蓄,应成雪也很难长期全职写作。不过意外总是存在——他的外公查出肝癌,需要手术,尽管家人没有让他出钱,他还是把1万块的存款转给了妈妈。“我没有钱是因为我没有去工作,但是不能因为这样就不承担自己的责任吧?”
没了存款后,应成雪就想到了去做外卖员,除了“提现”速度快之外,也是因为这份工作还能满足他对“自由”的需要。至于那部网剧的剧本,最后不了了之了。
对应成雪来说,送外卖是一份只有在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城市才能从事的行业。在上海,即使做同样的事情能够获得更多报酬,他也完全不会考虑。
“万一哪天给以前的同学送个外卖,或者干脆给亲戚送份外卖,不得尴尬死?”应成雪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禁打了个哆嗦,又补充说,“我妈要是知道我在送外卖,她会杀了我的。”
就这样,应成雪在这个离家公里的二线城市做外卖员,他不愿意称青岛为“新一线”,觉得那是自欺欺人。
送外卖看似是个毫无技术含量的活儿:注册成为骑手,想干活的时候就接单,然后去商家取货、送到顾客手中,一次的任务就结束了。
不过,把任何一件没有涉足过的事情想象得太容易,都会栽跟头。
应成雪刚开始送外卖走了不少弯路。10公里以外的长程配送费高,他试过只接这种大额订单,但一天下来收入并不多,倒是电动车的电量消耗极大;3公里以内的订单配送费低,但若是能一直高效率配送这种单子,收入反而会不错——只是竞争太激烈,如果只盯着这种订单,时间就会在累加的短暂等待中慢慢消磨掉。
在骑手空闲的时段,抢单大厅里若有几分钟都无人问津的订单,最好也不要莽撞地接下,因为目的地可能相当偏远;看起来价格最高的跑腿单,其实费心费力,不光要采买还需要代付,忙活1小时下来,却只能赚20块的跑腿费……
现在应成雪作为一名“资深骑手”,已经能合理安排订单了:1个来回的大单里接3到4个顺路小单,这样差不多1个订单的时间可以配送超过5个订单。“超时的话就跟顾客实话实说,‘我得去送别的单,你这1单我只能赚8块钱,你不能让我1个小时只赚8块钱吧?’大部分顾客都是能理解的。”
但即便熟悉了这些配送规则,他工作起来依旧有许多不顺心。问题多来自于这个城市的路况——有时机动车会与非机动车共用最边缘的车道,还有人在慢车道上堂而皇之地停车。应成雪知道,这不是本地人素质低,只能归咎于糟糕的城市规划。两边都是高楼,不够宽阔的马路毫无拓宽的指望,有时难得遇到4车道的大路,结果竟然还是单行道。没有人喜欢这样的交通环境,不管是指挥的交警还是接送孩子上学的妈妈,每个人都眉头紧锁。
应成雪会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下最糟糕的外卖路线,以便下次能够避开它们。剩下时间,他会调整心态,欣赏沿途的风景,顺便对青岛的城市规划指点一番。
在深夜,尤其是在恶劣天气,配送费会成倍提高,这个时候,外卖员就从普通的骑士升级成为“赏金猎人”,在一次台风天气里,应成雪曾见到一单“赏金”就超过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除了钱,骑手们还会生出一种使命感来,他们不光是在为自己的安身立命赚取这几十块钱,而是在克服困难为顾客送去帮助和温暖。
“赏金猎人是不是很酷?”应成雪又提了一遍这个词,他自己也觉得“中二”极了。
4
在送外卖之前,应成雪从没想过自己会和电瓶车产生如此密切的联系。高中时期他曾经骑过半个学期的自行车上学,那是一辆性能极佳的公路自行车,撒开手也能潇洒地走一段直线。不过现在这辆便宜的电瓶车显然没有那么拉风,泼水成冰的冬天,应成雪不止一次在骑到路上新结成的薄薄冰面上时,一个趔趄连人带车歪倒下去。
北方人热情,这年头老人家没什么人敢去扶了,年轻小伙子还是能够得到帮助的。但这时候,应成雪倒是宁愿路人都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走过,他大叫着:“谢谢,真的不用帮我,我没事!”眼见有人仍旧执意想上前,他忍不住又提高了音量:“谢谢你!真的不用扶我!”
应成雪像是一只努力维持体面的猛兽,几乎吼着把想要前来帮忙的人撵走了。他说的也是实话,自己真的没有受伤,这得益于他的大长腿摔倒前多少稳住了电瓶车。不过随着惯性倒下时,他白色的羽绒服还是沾上了一条长长的泥渍。这是最能挡风御寒的外套了,在开春之前,应成雪大概是没有机会清洗它了。
不过,应成雪很快就发现这件被摔脏了的羽绒服给自己带来不少好处:无论是店主还是顾客,在看到他衣服上显眼的摔痕后,都变得温和起来。几乎所有店主都会问他有没有摔伤、要不要紧。若送餐迟到,顾客也会怒气全无,反而叮嘱他安全第一,自己晚几分钟吃饭并不会挨饿。如果没有迟到,顾客就更客气了,一叠声“谢谢”听下来,应成雪能乐得哼着不着调的曲子送下一份餐。
“谢谢”不能当钱花,却能带来好心情。如果顾客在没有超时的情况下一再催单,收到订餐时也板着面孔,会让应成雪大为不悦。最早的时候,他笑着完成每一次的订单,用日本留学时养成的礼貌惯性对每一个顾客说“祝您用餐愉快”,现在回想起来,他只是慢慢觉得对有些人不必如此真诚温暖,颇有种“以牙还牙”的味道。
对于苛刻的顾客,应成雪冷酷起来的样子大概会给人压迫感。他身高超过1米85,从不穿外卖员工的工作制服或者戴那些有点可爱的头盔,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配上高高绑起来的马尾,冷下脸的时候阴沉味十足。
不过这种威慑并不是应成雪想要的,他希望外卖员能够作为一个工作者被人尊重,而不是被人害怕。不过后来他渐渐接受,只要不随便找自己麻烦,顾客是什么眉眼,他都懒得深究。
应成雪做过“蓝骑士”也做过“*骑士”,做过“众包”也做过“专送”。两周前,他还是一名专送骑手,每月有固定的一点底薪。但为此每天需要上固定时长的班,至少送满12个订单,如果不能完成其中的一项,就会被炒鱿鱼。
应成雪喜欢在天黑以后出门工作,基本上11点前完成当天的任务。他并不打算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耗在送外卖上,做专送时他送满12单就会回家,做了更自由的众包后,他只赚个饭钱和房租。每天接最后一个订单的同时,他会顺便给自己叫个外卖,说不清楚是夜宵还是晚餐,反正都是果腹的食物——平台规定外卖员不能为自己配送,不然每天的午餐和晚餐还能凑两回单。
骑手们也有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