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灵堂的窗户吹进来的时候,刘老师失聪了片刻。他分明看见照片中弟弟稀疏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了光秃秃的头顶,有点滑稽。刘老师熟练地竖起四根手指,像把粗糙的梳子,将自己那几捋被风吹起的头发推回原位。照片中的弟弟又恢复了敦厚老实的模样,甚至有点无辜,委屈,微微张开的嘴唇带着疑惑,刘老师叹了口气,他没法回答弟弟的问题,他甚至没法控制耳朵的阀门被重新打开,弟媳妇的嚎啕大哭很快灌进他的脑袋,淹没他的大脑,他感觉自己的脑子被浸泡在高浓度的盐水里,正在迅速萎缩。
“你傻站着干吗?还不快去帮忙?”杨老师推了刘老师一把,差点把他推倒在地上。
刘老师踉跄了几步,听见自己的脑袋发出咣当咣当的水声,他不愿向任何人透露刚才看到的那一幕,特别是杨老师,一个满脑子公式,定理,推论,证明,函数,方程和数列的人,即使杨老师还没有向他展示那副讥讽的表情,他已经开始在脑袋里慌忙解释:自己不过是由于悲痛过度而产生了幻觉罢了。
整个追悼仪式包括之后的宴席,杨老师都是忙里忙外,仿佛一家之主,她的后脖颈笔直,粗大的马尾在空中扫来扫去,像是在写什么风格硬朗的毛笔字。而整个刘氏家族垂头丧气,特别是刘老师,作为老刘家目前最年长的人,却失*落魄,总是恰巧站在挡道的位置,还认错了好几个前来打招呼的人,吃饭的时候举着筷子一直犹犹豫豫,最后也没有夹起任何食物。
宴席结束,只有几个喝醉的人道出了真相,他们排着队轮番抱住刘老师,将散发着酒气的眼泪蹭到了刘老师的衣领上。“老刘,一路走好!”“兄弟你先去那边打前站!”“想当年枪林弹雨也没有放倒你啊老刘!”刘老师不断向后退着,可是仍然没有摆脱掉他弟弟的这几位悲伤的战友,只有在醉眼朦胧中,刘老师才现了原形,仿若是他弟弟的游*,徘徊在自己的葬礼中。
再也没有人能比刘老师更理解“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敲响。”这首诗的含义了。这并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已经退了休的语文老师,就他所知,目前他们刘氏家族还没有谁能活到65岁,他爸爸那边兄弟姐妹一共五人,排着队一个个死掉了,就连他妈妈,一个压根不姓刘的人,也只活了62年,而他这一辈,四个亲兄弟,老大和老二前些年排着队死掉了,眼看着就要排到老刘了,结果老四,他的弟弟插了个队,先死了。
“这癌症就是写进你们家基因里了!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杨老师一边开车一边铿锵有力地说着,“你们老刘家的人,交了一辈子养老保险,真是一点都不划算!”
坐在后排的儿子满脸愁容,来回咬着嘴唇,那副样子就像在盘算自己还剩多少年。
刘老师心情十分复杂,他的手心滑腻,在大腿上蹭来蹭去,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和老四长得太像了导致死神认错了人,还是这位新上任的死神宽宏大量,不按常理出牌,放了他,一个人民教师一马。刘老师急需讨好这位死神,或者其他什么神,他对杨老师说:“一会到城隍庙停一下车。”
“你要干吗?”杨老师开车的时候有个好习惯,就算说话也目视前方。
“你不知道参加完葬礼要去寺庙去去晦气吗?”刘老师也目视前方,只有不看着杨老师的脸,才让他有勇气说出这句不科学的话。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你们家的晦气是写在基因里的,去不掉的。”杨老师总是有本事让自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一个客观的人,理智的人,科学的人,一个知识分子,这副姿态总是让刘老师自惭形秽。甚至在杨老师心里,语文老师根本称不上什么老师,只有数理化才是真本事。
“那我呢?”他们的儿子在嘴唇被咬破了之后终于开口了。
“如果你爸爸也很快死于癌症,你就有一定的几率。”杨老师想起这个继承了他俩所有缺点的儿子,不但数理化一塌糊涂,连语文也学不好,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没车没房,没老婆没孩子,连份稳定的工作也没有,她一想到这儿就来气,决定吓唬吓唬他:“可能有一半的几率吧。”
“癌症很快就攻克了,等明明到了我这个年纪,癌症就像感冒一样,不再那么可怕了。”刘老师觉得杨老师说出这样的话对于孩子来说过于刻薄,虽然他们的孩子也已经胡子拉碴,三十多岁了。
“哼,哪有那么容易,净是些假新闻。”杨老师放慢了速度,左边的车道有一起交通事故,杨老师继续目不斜视地向前开去:“净是些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蠢货。”
刘老师眼看着城隍庙已经错过了,他参加了这么多次的葬礼,就算是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习俗,虽然之前从未在意,可是今天,他真的需要去去晦气,不能直接回家,毕竟今天本来应该是他的葬礼的。刘老师加快了两只手在大腿上来回搓动的速度,几乎用恳求的语气说:“一会商场停一下,咱们去买点东西。”
“这就叫做物竞天择,携带这种基因的人就要被淘汰。”杨老师知道刘老师什么意思,竟然想要求助于迷信,真是一个可怜的胆小*。
“我自愿停止向下传递这种有缺陷的基因。”明明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几乎还没有鼓足勇气,这句话就自己跑出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妈不是说了吗,如果我也死于我们家族的癌症,你才有一定几率吗,又不是百分百的事,而且癌症很快就会攻克了,做人要乐观。”刘老师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扭过头看着明明。
“哼,你没听出他什么意思吗?同性恋是吧,我早就猜到了。那个什么李平,去年和你回来过年的那个男孩,是你对象是吗?”杨老师因为红灯而停了下来,可是仍然目视前方。
“我们早就分了。”明明幻想了无数次告诉爸妈之后会出现的情形,可是他发现自己之前想太多了,毕竟他爸妈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爸妈。
“哼,你们老刘家基因真可以,又是癌症又是同性恋。”
“你家才同性恋!”
“好好,我同性恋,那你是什么,你是女的吗?怪不得整天阴阳怪气的,还会打毛衣。”
“我……”刘老师憋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什么有力的回击,两只手握成了拳头捶打自己的大腿。
“好了好了,你们都不是,我是行了吧!”明明也急了,他虽然没指望他爸妈一下子接受这件事,但是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杨老师过了红绿灯,径直开向商场地下停车库,一家子眼睛都没适应过来,汽车一路大下坡冲进一团黑暗里。
在商场负一楼的超市,杨老师推着车,刘老师和明明跟在后边,就像是两个不尽职的保镖,刘老师的两只小眼睛,躲在玻璃瓶底儿一样厚的镜片后面四处张望。而明明摇晃着肩膀,走起路来吊儿郎当,一会儿把手插进大米,一会儿又捏碎一包方便面。只有杨老师带上老花镜,专心比对产品的生产日期,价格,克数,很快算出最优方案。刘老师时不时跺跺脚,仿佛晦气就是粘在他肩膀上的一层浮尘,好将它们抖落。
“老刘,你也来了。”迎面过来一个以前的邻居,也是刘老师弟弟的小学同学,刚才还在弟弟的葬礼上见过面。
“啊,是啊,买点东西。”刘老师又附加了一句:“正好顺路。”
杨老师在一旁哼了一声。
“那行,老刘你们三口慢慢逛,我先走了。咱们回头联系。”
“好好,今天谢谢你了,抽空来参加我弟弟的葬礼。”
“哪门子的话,应该的应该的。”
刘老师环顾这硕大的商场,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不禁思考,到底有多少人是参加完葬礼,不敢直接回家,跑来去除晦气的,毕竟这座城市,每天都要死掉一二百人,那么这商场里一定充满了从各个葬礼现场带来的晦气,叠加在一起,岂不是比单个儿葬礼的晦气还要大。想到这儿,刘老师开始催促杨老师:“可以了,咱们回家吧。”
杨老师压根儿不为所动,认真地对比着几颗大白菜,挑选最好的一颗,还不忘去掉最外边的一层菜叶子,全然不顾上边挂着个牌子,写着:文明买菜,不许扒皮。
还没等刘老师回过神来,和明明进行一次促膝而谈,一次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明明就买好车票溜回北京了。“也许下次回来就是参加爸爸的葬礼了”,刘老师在和明明告别的时候,这句话几次都差点推开嘴唇。可是最终,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沉默笼罩着他俩,刘老师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男人的背影,鼻子一酸,眼眶湿热,玻璃瓶底儿缩小了他的表情,令人难以察觉。
而杨老师用她自己的方式来消化这件事,白天,她更富激情地投入到她的工作中——阳光小区业主委员会主席,监督保安,监督园丁,监督保洁,她带着一副白手套,拂过扶梯把手,电梯门,窗玻璃,一一检查到位。她在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