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术史中,如果提到翻白眼儿大师,那么,八大山人是当之无愧的。他笔法干净、凝练、利落,没有一丁点拖沓。笔下的活物,无论是缩成一团的鸟,还是咀嚼野苹的鹿,无论是不知在水的鱼,还是歪着脖子的鹰,大多都是翻着白眼儿的。他是朱元璋后人,皇族贵胄。明朝灭亡,他躲进山中。国破家亡,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世界以痛吻他,他无法报之以歌,那么,就把这全部化作纸上那些冷冷的白眼,抒发他满腔的愤懑与落寞。
《方块A的作弊者》十七世纪法国巴洛克大师拉图尔的画作《方块A的作弊者》中,三人玩牌,围桌而坐。而站立斟酒的女仆,牌桌上戴红帽的吉普赛女人,以及左手别在背后出老千的男人,他们的眼睛皆向侧边斜视,乌黑的眼珠翻向一隅,露出大面积的眼白,每个人狡黠的神情都惟妙惟肖。他们互相打眼色,合谋施计,以便作弊成功。美色美酒当前,被算计的是旁边坐着的锦衣华服的少年傻白甜。
说起翻白眼儿,又不能不提到炫妻狂魔格勒兹。格勒兹的作品里,他的娇妻安勒·卡夫涅娥尔绝对占有一席之地。《破壶》中的安勒,眼帘稍稍低垂,神色拘谨羞涩,全然没有翻白眼儿的迹象。然而,到了后期,格勒兹笔下的安勒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安勒还是那个安勒,依旧娇嫩柔润,美如朝花。但她早先那澄澈好像会说话又带着一抹娇羞的孩子般的眼睛彻底不见了。跳双人舞的安勒,睡前祈祷的安勒,不开心的安勒,开心的安勒,抱着鸽子和狗的安勒全都歪头向上翻着大白眼,灰蓝色的眼珠已经翻得快要看不见,余下一丁点,也似乎快要淹没在古瓷似的眼白里。我一度怀疑这位格勒兹的御用首席女模特可能是患了某种眼疾,才得以至此。后来,当我了解到,这位娇妻对自己丈夫极度不满,终于有一天卷着她与格勒兹的全部财产跑掉时,我恍然大悟,原来,格勒兹笔下的白眼儿都是真实的,那都是曾经彼此爱到极致的安勒翻给他的,他不过照单全收而已。从此以后,佳人不知所终,格勒兹穷困了残生,惟留安勒那水蒙蒙的白眼儿在画中。
去年秋天,我在外滩一号美术馆看了一场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展览。作品是按照浮世绘发展的时间排列的。铃木春信浮雕式的锦绘,优雅和谐,有诗一般的气韵;鸟居清长的人物丰腴明丽,富足喜乐;葛饰北斋的画面极度富有动感;歌川广重的风景柔和,秀美,幽逸。当我走过这些浮世绘,奔往下一个单元时,东洲斋写乐的白眼儿们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开创了役者绘中的大首绘,人物面孔极具特色,面部起伏大,表情丰富。人物的眼睛都带着粗黑的眼线,亦有套色印刷的红色眼线。眼睛的状态呢,立起的,对如斗鸡的,翻眼白的,我能想到的滑稽的眼睛,应有尽有。当我看到那画中的人物,耸着肩,夸张地伸着十个手指,用力地翻着白眼,我跟他有了如下对话:你瞅啥?我想,他如果会说话,应该回我一句:瞅你咋地。我很庆幸,观展的时候正是午饭时间,宽阔的展厅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能站在这画作面前恣意地开怀大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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