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视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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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9/13 17: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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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古滢三明治收录于话题#三明治短故事个

在本期短故事学院,古滢决定写一个关于死亡与情感的故事。一开始,在看到她打算将外公的离世与对奶奶的复杂情感放在一篇中写时,我有些担忧这两段叙事是否能紧密融合。然而,看到古滢下笔写出第一个场景后,我的担忧被打消了。她的文字精准而从容,场景、对话、情感自如交织、流动。在对外公与奶奶的描绘中,我理解了为什么古滢会想要写这两位长辈——我们在生命的流淌中,看到先人的命运与苦难,在死亡的阴影面前更清晰地了解我们的情感,以及生命本身。很感谢古滢愿意写下这个动人的故事。(恕行)

文|古滢

编辑|恕行

01“没了”

阿姨递给我一截铁棍,一端弯曲,适合握在手里再用食指扣住;另一端像是被野蛮地扭断后留下的尖刺,面上被烧得发黑,在火里与冥币烧了整整七天。法师将塑料桶里的断扫帚柄、斧头柄、长短不一的铁棍一一分发下去,我们能把它们化为利剑,恐吓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

水塘空地旁的纸扎一开始烧起来,我的肩头就猛地发力带着铁棍砸向水泥地。电视的一角瞬间没入空气之中,火光慢慢爬向沙发,像在舒适的客厅旁点燃了一盏明灯,照亮了有些昏暗的麻将台和餐桌。火势越烧越旺,三层的别墅门口尽是火光,门口的奔驰汽车突然被卷了进来,瞬间与一旁的衣柜融了下去,地上一滩火焰,流呀流呀,流到了那精美的别墅外墙。青砖红瓦,入口是骑楼的样式,中庭空旷,适合种一棵茶花树,每一层楼也建了宽敞向阳的过道,考虑到日常起居和回家过年的一大家人,里面的家具一应俱全。火悄悄淌过了后院的一角,猛地一跃而起,盖上屋顶。

“砰!砰!砰!砰!”敲击的声音和肆意的火焰一样杂乱无章,我的手臂在不断地挥动后放慢了速度,于是左手抓过铁棍,尽力地打向地面。“走开点,走开呀,这些给阿公挑好的东西,你们一样也别抢!”我心想。一面墙很快溃烂了下去,露出扎成支架的竹竿,整座楼房摇摇欲坠。犹如新年烟火表演时,天空被照得透彻,云的轮廓亮出来了,浓烟的轨迹也被显了出来,火势越来越大了。法师放下手中的斧柄,起身抓起身旁备好的长竹竿,上前两步微微一跃,利落地将竹竿挥向纸屋,再往地面甩去。

“轰”的一声纸屋倒了。地面的灰烬顺着风鼓起,悠悠荡荡地飘向夜空。它们很轻,无意识,半透明,它们散向树枝散向云层,它们似乎不会回来。明亮的夜空张开了怀抱,迎接带着火光的灰烬,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盯着满盆的火星,一闪一闪的,再往上飘,渐渐地就没了。

以前我不懂,为什么阿公说人死了要说人没了,原来就是没了。

外公的灵堂设在年轻时自建的客家围屋里,肃穆的祠堂顶上悬着两帘白布。祠堂前方的中庭尚且平整,院中的其他地方杂草丛生。那院门口盛满死水枯叶的池塘边,这几天摆着一块白板,上方整整齐齐地列着捐款人的姓名。我一眼瞥见了奶奶的名字,名字旁只有钱的数目。我别过头,脑海里她捏钱的样子却挥之不去。“乖子,阿婆给你的红包是最多的,多了一百,不要话给你姐知。”她低头察看红包上的样式,大拇指轻轻地往上搓了搓,指甲上刻着淡黑色的细纹,手指两侧的皮肤岔开了片片死皮。红包下方的食指一定有一处凹痕,那是每日供佛后,捏着手指划开一叠厚纸钱时,大拇指的指甲印下去的痕迹。“嘶、嘶、嘶……”原来我都记得,照着奶奶的方法划开冥币,扔进了火盆,再拿起一张金元宝,一张银元宝,上下对叠,折两折,一扔,元宝的中心慢慢变黑,忽然漏出一个洞,火苗窜出了头,往四面漫开来。火盆的火影与法师手中的蜡烛对舞,那么有生命力,那么有力量。一个旋转,法师黑色的裙袂向上舞动,她们背对着,左腿往后延伸,一手持幡招魂,一手捧着蜡烛向远方送去,嘴里不停地唱诵超度。她们的黑发充沛地跳动了几下,忽地抓起神台上的米盒,把白幡插在米盒上,并把它递给了大舅。我们在法师的引导下,从火盆旁走过来站成一排,手里捏着几柱香。快步绕过神台的左边,再从右边直下,小跑转出一个S形,面向神台,一拜,再走,再一拜。要像小时候和奶奶拜神一样,膝盖先曲,再弯腰低头,是这样吧!如果你在,一定也是这样做的吧!身板笔直,目不斜视,语气坚定:

“四面八方显神明,

花子花孙到坛庭。

嗯!”

“阿婆,为什么要‘嗯’?”我总是问。“菩萨应我了。”我总是不信。我现在信了,我要像你一样折金元宝,像你一样捏着香,像你一样往下拜,像你一样念着“观音菩萨显神明”,我会不会也像你一样,听到神灵应我一下,像这样大声地响亮地坚定地,“嗯”一声,让阿公的游魂找到这个家,再像平时一样回来,颤颤巍巍起身,小跑过来打开门,两颊鼓起,两眼被挤得弯弯的,笑意从声音里漾开,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02病重

外公走之前的最后半年,却一直没能回家。他一身病痛,是一叶理应废弃的浮舟,在暗涌浮动的海面上朝远方飘去。船侧的海水静静涌来,拍向船面,响起一声声浪花,再轻柔地向两旁滑去。远看浪花像是缓缓张开的两翼,静默地抚摸过无波的海面,所到之处,搅动了自在的海水。海平面下深沉静谧,顺着这苟延残喘的涟漪,也像我的回忆一般悄悄地涌动着,像我的感情一般仿佛从海底深处浮了上来。只不过,我一直以为我专注地看着和守着这广袤无垠大海上的浮舟,不曾料到,当舟行渐远,终于到达距离的极限时,恍惚间,就在我的眼眶中,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这么想来,尖锐冰冷的消毒水味道一直承载着惊醒人的任务,在惨白灯光、两排白床单、金属医疗器械的映衬下,消毒水的味道被酿得越来越浓郁,而我却大意地忽视了这一明显的信号,只陷在阿公醒来的欣喜之中。他先伸出两只手,比了一个拳头的大小,说:“这么大,切出来看到的。”

“做完手术就没事啦!”我笑了笑。

他并没有回应我,而是将目光带到了别处。突然,好像又想起什么,竖起了三根手指,再说:“要买康师傅绿茶。”

“阿公,这里带不进来。”

“先买,要三罐。”

“好啊,那你快点好,出了这病房再喝。”我很高兴地看了看时间,五分钟已经快到了。我目不斜视地穿过ICU病房,还没到病房门口,白袍已经脱下了一半,前脚踏出病房,右手随即把衣服递给表弟。

一周不到,外公果然就被移回普通病房。我下班后赶到熟悉的病房门口,远远就看见他躺在那儿,身旁伴着监护仪和妈妈。

“阿公!”我一踏进门就唤他。

他的头发稀疏了不少,因为长期卧床,一小撮一小撮地竖立起来,两颊深深凹陷,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阿公!”我提高了音量,凑过去又喊了一声。

他的眼睛缓缓地移向我,露出下排因为常年抽烟又黑又黄的牙齿。“啊……”磨砂纸一般粗砺的声音,在摩擦震动时好像还夹着几丝空气。他的右手掀起身上的被子,露出半侧胯部和瘦削的腰,腹部放着一袋缠绕交错的管子,其中一根,插入皮肤。

“痛啊?”妈妈立刻站起来问。

我在妈妈说话前,转身大步跨出了病房。那是第一次,我感觉自己看见了死亡。我坐下来,在房门外听见妈妈询问的声音和被单的窸窣声,但却再没听见外公的声音。“阿公刚才是应我了吗?绿茶尝过了吗?如果带着管子,出院后怎么照料?要不要请保姆帮忙看护?”我心想着,又站起来想进去问妈妈。但我很快坐了下来,脑海里浮现出那半侧胯部和管子的插孔,逐渐坐立不安,多年前自己还在读书时探视外公瞥见的画面突然又回到了我的眼前。他的双腿被高高抬起,两腿间吊着一袋深褐色的、褶皱的阴囊。我突然哑然失笑,笑自己那一刻像个小孩,只能幼稚地接受阿公修长的手指,轻握着笔,在纸上快速画出一盆秀丽而不屈的梅花,却不能正视一个人的躯体……不对!我自然不能接受!我想起了外公床头柜上与外婆的结婚纪念照。“原来这叫珍珠婚呀,阿公!”他拍了拍膝盖,温柔地笑了笑,就如那照片上的一样,西装革履,文雅秀气。如今却在肚皮上被开了一个洞!“痛吗?会一直感觉到有异物吗?”我在心里问道,我多想亲口问他。

原来人老了,命运就像奶奶粗厚有力的手。我看着她凑近那只恍惚呆愣的鸡,两手抓住了它的脖子,然后一手掐着鸡喙的两侧,一手掏出一粒药丸。在把药放进鸡喙里后,奶奶伸出指头早已皱皮的食指,插入鸡喙里,抽出来后,她的手指在阳光下仿佛闪着油光。她把鸡扔在地上,鸡在原地转了一圈,漫无目的地探出爪子,终于走远了,而幼时的我始终好奇又恶心地站在院外。

“鸡吃了什么?”

“死鸡,又病了,给它吃药。”

“为什么不会自己吃?”

“病啦!你看它,憨憨癫癫,没得整啦!”

03死亡

“妈,我周日中午吃了饭过去?”

“三点半来,阿公上周二转进了ICU。”

我们谁也没再回复。我的心里却在不停地叫嚣:“阿公!阿公!阿公!……”直到我经过住院部的后花园,瞥见上次与外婆坐在那的石板凳。

“这都住了极久耶,再住就一年呢……就那一个病房,来来去去,都是不同的病……就那一点时间,走了七个……极冤枉啊……”

“没事的……”我在对谁说呢?

“天天晚上都被吵得睡不落,之前隔壁床的那女人,一天到晚在叫,冤枉,听说是癌症,痛得天天在叫。我说护士啊,她一天到晚这样叫,我也睡不着啊,这长期下去怎么得了啊,很冤枉啊!”

我记起了上次探视时,整个走廊里回荡的叫声,的确是从未停过,极为凄厉。

“后来突然不叫了。我一问,是走了。”外婆出神地盯着花园的石板路,嘴角深深地坠了下来。

那表情,好像ICU外等待探视的人们都戴着一副。在安静的人群中,妈妈看见我,她凝视着我的衣领,然后扯了扯我肩头的衣料,将它抚平。

“你阿公上周竟然说想抽烟。”她的嘴角往上撇了撇,似乎要笑。

“绿茶喝了吗?”

“喝了两口。”

“嗯。”

我和妈妈别开彼此的目光,我带上了那副表情,再用石膏作为模子固定住。眼光只往地下和门缝之间游走,嘴唇轻抿,下巴放松。在这副表情下,遮掩的是我不断向下落的喉咙,像刚从水里站起来的一刹那这么沉重。每一次门打开,人们就盯着前方,看到走出来的不是自己的亲人,又平静地看向地面。我们都成了最为默契的队友,那副表情是最整齐划一的队服,是能支撑我们信念的浮板,但只要有一人舍弃了这浮板,我们将惊涛骇浪,四分五落。

但这浮板却无法为我提供勇气。我迟疑地走向外公的病床,依然是最里的那个角落,胸前放着一个球囊,上方接着气管,深入喉结下方。我依旧轻轻地叫了他一声,突然泪眼模糊,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瞳仁也是模糊的,一只眼半睁着,一只眼紧闭,下巴松了下来,头发依旧像上次那样,根根分明地竖立起来。我强忍住了泪,勾勾嘴角,依然看着他。阿公静静地躺着。我突然想叫醒他,想把手小心地放在他的手腕上。那一双手始终贴着一块胶布,因为每天打针,针管就一直扎在他的皮下,胶布下方星星点点透着几处针眼,每一处针眼周围都隐隐泛着淤青,数目多了就连成了青红的一片。我这才发现他的手肿得像有原先的三倍这么大。指节的皱褶全消失了,一根根手指像是充饱了气的气球,指根与手掌的连接处,被撑得折起了一道道皱纹。我的手轻轻地拂过他的手指,像摸到一张干燥的鱼皮。沿着手腕往上,阿公的手臂上还是熟悉的那两块鲜红色的胎记,像是当年他画的那一株株梅花。“阿公……”我又悄悄地叫了一声,再次看向他的脸。一片荒芜。

我深深地凝视着他,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亲眼看他。我看着他的银丝、额头、眉毛,他的瞳仁、眼眶和两颊,他的嘴唇,还有下排发黑的牙齿,和他的凹陷得只敷着一层皮的脖子。我想把他的脸印在脑海里,永远永远也不要忘记他,我还想他现在看看我,问我,你怎么哭了?

听说几年前爷爷去世时,奶奶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术后她听到消息,坐了起来,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眼角挤出一滴泪。出院后奶奶和她供养了一辈子的观音瓷像一起搬来深圳,从此再也没有人从她的嘴里听到有关爷爷的话语。我给奶奶泡了一壶茶,倒入她的瓷杯里,奶奶紧接着抽了一张面纸,对着折痕撕了一半,一半抹去了茶几上的几滴水,另一半,被她再对折,放在面纸盒旁的桌上。我看着奶奶,即使我们已有三年未见了,她的样子却没变。圆圆的脸,耳珠圆厚饱满,眼角往下弯。我的样子,就和她一样。堂姐总说,“最像的就是你,因此最疼你。”我听着总有些愧疚,却也只能在每年离开老家的车窗边上向她不断地挥手。留下她一个身穿深色碎花衣、伫立凝视的剪影。我又拆了一袋饼干,递到她面前。

“住着洋房,难怪都不肯回来。”奶奶喝了一口茶,悠悠地说。

“今下我们就住一起啦。”我看着她笑了笑。

“哼!”她放下杯子,背往后面的沙发上一摊,两眼一闭,嘲讽地嗯哼了一声,似乎要用一肚子气撒在这一个音节里。

我突然不知该怎么接话,就好像小时候和奶奶一起睡时,看见她盯着床顶的木雕失神,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肚渴了就食水,肚饥了就食菜脯。”

“不是种了菜么?”

“哪有什么菜啊,什么也无!那时候怀着你爸,饿到不行了,摸两毛钱让你阿公到墟上去买一碗仙人粄,他都不肯!多罪过啊!”

“那时候也有仙人粄?”我一听到这总在上面浇香蕉露和蜂蜜的小吃就兴奋不已。

“你大伯小时候不也做吗?一做几个钟头,多罪过啊,做好了还要挑出去卖。”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于是就想着那香甜爽口的仙人粄。

“你阿公懒到没整啦!你爸出世那天我还得等着他来舀点粥水给我。”

“医院没人腾手吗?”

“哼!医院啊,自己咬一块布,在床上打滚,滚着滚着就生出来啦!”

当年的饥荒和文革给那一代带来了多少伤痛呢?我至今无法衡量。但那段岁月自此变成了奶奶的呓语,融进了她的眼角,与她的骂声交织在一起,她的命运就再也没能逃离。

04孤老

奶奶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生了四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不知是因为大字不识,还是因为儿子的数目过多,所以不被她计在骄傲的范围内。也许是没有语言文字的干扰,奶奶对数字的敏感度超乎常人。还在老家时的每天下午三点,她会准时到市场玩21点。她在内裤里边缝了一只口袋,大小容得下对折的纸币,每次赌完回来,她会先戴上老花镜,站在房间门前的长廊边,微微凸起右胯,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有时候赢得多,她就会径直走进房间,往地上一蹲,把放在床底下尿壶旁生锈的铁月饼盒子移出来,再将大钞整齐地叠进去。若是赢得不多,或者输了,她就冲进厨房里,找到炉灶上的电压锅,然后再探出厨房去向爷爷破口大骂:“你是没整啦!什么点钟了饭还没有煲好!懒绝了一天到晚只晓得坐在那里看电视!”

爷爷从不反驳。他慢慢起身,将手交叉放在另一只手的袖子里,双腿有节奏地往前探,拖着脚跟,穿过长廊再走进厨房,看一眼高压锅,再对一对腕表,自信地说:“还有三个字。”

奶奶搬出深圳后,没了21点,也没了爷爷,她的骂声也消失了。客厅的书报台上有一张全家福,奶奶和爷爷坐在最前排,露出灿烂的笑容。她穿着褐色塑胶凉鞋,左脚脚尖点底,左膝顺势内撇,像一个小女孩。就像她在爸爸在旁时吃饭那样,看着满碗他夹的菜,突然放下筷子,说:“没有菜脯,不像样。”

“吃多点肉吧,医生说你严重营养不良,每次给你的钱都买什么吃了?”

“没什么胃口,好像不是很舒服。”

“哪里不舒服?今天的药喝了吗?吃完躺一会,下午带你去看潘医生。”

似乎是将一生的苦难、一生的等待、一生的爱恨赌在了老年独身后与儿子们朝夕相处的日子中,奶奶的期盼像沉睡时搭在床沿的一条屈起腿,忽地一个激灵,我被吓得醒了过来,而奶奶则继续沉睡,并在无意中跌入深渊。她常常在保姆买菜回来后一件一件地审视,看见一块肉,就走到保姆面前说,“我儿子会被你吃穷!”她总是悄悄潜入厨房,看见保姆在焖煮东西,就坚持要将大锅盖替换为小锅盖,“这要浪费多少柴火!”那段时间的我,突然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或是跑去外公家里,吵着要吃一盘煎酿豆腐和一盆卤水猪脚,回家看见客厅的茶几上撕了一半的纸巾,就赶紧躲回房里。终于有一天,她忍无可忍,在家里喊着保姆将抹过桌子的脏抹布在她的杯子上方挥了两下,计划要毒死她。

那保姆哭了起来,正欲辩解,怎知奶奶开始大吵大闹,她站了起来,头发不停地往两边抖动,耳后夹着的头发全部松散开来,搭在了半边脸上,鼻翼两边的肉和眼角相互挤着,手指着对方,歇斯底里地盘算着保姆不在工作的时间。

“还诈不知!你偷懒躲在房里!计划怎么害死我!然后拿我儿子的钱!”

于是终于如愿以偿的,保姆不干了,鲜少下厨的爸爸每天进了厨房,把冰箱里压底的山珍海味全部翻了出来,精心准备着每天的滋补食材,吃饭前把营养的汤汁先浇进奶奶的饭里,再将珍贵的食材铺在饭上。但奶奶趁爸爸饭后睡午觉,将委屈的表情一扫而空,大力瘫坐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出神。突然她一脸鄙夷,夹着怒气,看着正泡茶的我,勾了勾唇角,说:“你爸呀,假孝!”

我与奶奶自此不再见面。她清点完属于自己的东西,留下了那尊观音瓷像,几个月内转辗到每个儿子家住了一轮,随时在嘴里叨叨地威胁着要离家出走,在养老院孤老。几位叔伯拗不过,却又偷偷地担心老人家要再住回家里来,于是果断在老家买了一套公寓,为她寻了一位保姆。一切准备妥当后,奶奶就被送回老家去了。从我记事开始,那条回老家的路就是一座桥,一端拴着亲情,另一端则连着隔阂。我一年一年地见证那环绕群山不见终点的山道,一丈一丈地被修成了平稳通达的高速公路。我分享着爸爸的怀念与愧疚,在每年年关为了奶奶的期盼,向她的孤独驶去,本以为这样,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还像小时候睡不着时,能够到她的脸去捏她的眼皮一样近。没想到,这一条路终将我们引至另一方向。

05葬礼

成排的绿树在山峦的映衬下不断往后飞驰,前天晚上突然转冷,今早醒来时,只看到妈妈发来的一条短信,“我爸走了。”我一边开车,一边望着远山,它们和我一样,在萧瑟的寒风中不能言语。我们总是带着愧疚踏上这条路,所幸这一次,我们奔向的是阿公生前与命运抗争时不绝的念想。车停下休息,我整了整情绪,在服务站旁盯着洗手间里的门,终于看到外婆恍恍惚惚地走出来,两眼始终蒙着雾气,一开口,像是被人遗弃在沙滩上的一件湿透泳衣,冰冷,沉重,粗砺。我上前扶着她,慢慢走到停车场去与家人汇合。妈妈从另一辆车上走过来,看见还在上幼儿园的小表弟,上前拉住他的手,用平时逗他的语气说:“家铭,爷爷去天堂啦。”

我选择安静地看着他们,喉咙却连着我的心,不断地往下坠,“阿公!阿公!阿公!”好像每呼喊一声,这声音的重量就多一分,搭在我的喉咙上,直至我害怕眼泪会跟着被牵出来,才赶紧挑一挑眼眶看向高空,再吞一吞口水,让我的喉咙暂时搁浅。

外公生前住的房子离奶奶的公寓仅隔一条大马路,但我们直接绕过了那一片区,将外公的骨灰带回了古氏树官第的祖屋。谁也没有想到,外公在一年前出深圳检查身体,接着住院,手术,出院,再手术,后来就是大大小小的并发症,支撑着船帆的桅杆终于崩断了,任由医生日日夜夜守着企图修补那块船帆,也不过是将这颠簸的浮舟往远处推了几分,却依然找不回航行回家的力量。主理法事的快速在供台上设好了骨灰龛位,前面搭着一张阿公的遗像。黑白照,一张平面,黑色边框。我别过头,跟着妈妈拿起一沓冥币,坐在供桌边的火盆旁,将一张一张纸放进火盆。是火吗?是这自然的神秘,将送进棺材里的人那看得见摸得着有体温有血肉有思想活过体验过苦过爱过的躯体,倏尔溶解至无形?是像这沾了火的纸钱一样吗?边缘发红发亮,迅速蔓延,火光到处,将那画了梅花的手指和千疮百孔的手背,鲜红艳丽的胎记和凹陷拉扯的脖子,开孔而瘦弱的腰部以及黝黑皱皮的阴囊不留情面地吞噬?

妈妈突然站起来,拿着几张纸钱去将阿公面前快要熄灭的蜡烛又点亮了。她背对着我,缓缓地说:“以前小时候最怕天黑,在这老屋里,连去隔壁房间都得小跑过去。现在有阿公在这里,好像再也不怕了。”

为阿公守灵的这几天,祖屋难得热闹了起来。大门外池塘前的空地上,摆了两排木桌,亲戚朋友带着挽联踏进灵堂,脸色凝重,递上挽联,上了香,再拜几拜,走出门外,碰到久不见面亲戚,于是坐在木板凳上,倒一杯茶,开始家长里短。访客多时,主理法事的开始端上水果瓜子。小表弟无聊开始吵闹,我哄着他去找街贩卖的仙人粄。很多时候,生活还是生活,是记忆赋予了我们缅怀的能力。访客中有一位我早已忘了称谓的远房亲戚坐在木桌对面,一天下午好奇地盯着我看,过了半响,才开口道:

“上次见你还这么小,”他伸出手臂,在腰间比了比,“现在已经那么大啦!”

我礼貌地笑了笑,突然想起似乎从很小开始,阿公就开始这么说了:“上个月量还在这里,现在已经那么高啦!”他笑得极为灿烂,一边说一边用铅笔在白墙的对角线上又画了一笔。那时我刚从奶奶家被接过来,天天吵着要用“肥猪肉漱口”,于是在外公外婆的纵容下很快胖了一圈。大门旁搭起了炉灶,主理法事的雇了三五个当地妇女,在井水旁挑菜,洗菜,切菜。当地人听见响彻天际的锣鼓声,纷纷过来观望,看了一眼讣告,又走了。一位老人牵着小孙儿,看着小孩不解的眼神,无奈地说:“有人食不到饭了。”说完也走了。

大舅妈闻到了飘来的菜香,赶忙从木桌边起来,不一会儿就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饭,上面盖着五花肉、叶菜、木耳、豆腐、虾米,直到放不下了,才在上面竖起一双筷子。

“阿爸,吃饭啦!”

她将碗送到阿公的龛位前,又上了香,再拜一拜。阿公生前从未穷过,即使是在文革期间,也靠着刷墙的手艺,没让一家六口饿过肚子。他还健在时,每顿饭前先喝一杯白酒,拌着油香肥厚的肉和下酒菜,等桌上的人都吃饱了,再盛一碗饭,夹着青菜扒几口。经历最后几年忌口的约束和从早到晚吃药的折磨后,现在看到这丰盛的菜,他应该很高兴吧!

这一场盛大的法事,极尽所能地抚慰着我们。在无情的事实面前,它厚着脸皮地唱着歌,诵着经,跳着舞,打着鼓,它煽情地暗示着我们,阿公还在呀!阿公在看着我们,阿公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游荡,他即将要去一个那么远的地方,需要金银财宝,这凡世的所有求不得,在那个不为人知的远方就一定都能得到。当然我们对此是不放心的,就请来了身着袈裟的和尚为他超度。这和尚带着两个弟子,找准方位,将一张木桌垫在了另一张的上面。只见香烟萦绕,那和尚站上木板凳,两位弟子快速地敲起了木鱼,紧接着就诵起经来。

“四面八方显神明……”

我凝神静听,他会像奶奶打嗝一般“嗯!”一下吗?她会来吗?我们已经三年不见了。亲戚中有人信这回事儿,找神婆问了,听说是因为奶奶这几年懈怠下来,对那观音弃之不养,这都是神明的报复,让她在老年精神错乱,众叛亲离。又有人问到,那神明无非是要告诫,“不能再这么省下去啦!”当然奶奶听闻后嗤之以鼻,狠狠地说:“我上次不是一百块砸下去的吗?”

那和尚絮絮叨叨,直到他停下,当然也没打一次嗝,但他眼神肃穆,从板凳下踏了下来,对主理法事的说:“神灵已经请到了,开始招魂吧!”

我跟着大家转身,往中庭里去,无意间在捐款人的告示里,看到了奶奶的名字。两百元,名字后面写清了钱的数目。我别过头去,心里一阵悲凉。在我们不再见面的日子里,我仍时不时地听到她的消息,她的儿子们依旧默默地孝顺她,她平均一个月赶走一位保姆,叔伯们又到处聘人去照顾她,却从不敢问亲戚朋友。所有人都怪她,我也怪她,但她能怪谁呢?我们要一起怪谁呢?这个一辈子穷怕了的女人,在那个看似遥远而黑暗疯狂的岁月里,拉扯着五个孩子,只能是这样扛过来的吧!我有时想,假使她哪怕认得一个字,她的命运会不会就有所不同?她会不会就有所选择,不必为了爷爷家离墟市近而有得吃就在十六岁时嫁给了他?她会不会就有所顾忌,不会在幼小的我面前毫不羞耻地撩高自己的上衣,向爷爷说自己的乳房疼痛,再用给鸡喂过药、插过秧、掏过粪施过肥的手指去捅一捅自己的胸部?她是不是就有了尊严,作为一个人去追求爱和接受爱?她是那个时代的人,而我,是她的后人,也是那个时代的后人。我抹不去让我回想起她的一张相似的脸,我切不断让我回想起她的两只同样圆厚的耳珠,我也砍不掉让我回想起她的一双宽扁的大脚。我捡起了和她相似的节俭观,我身体里还留着她的血,我心里还延续着她的痛。

小时候,我总以为自己是一条鱼,在汪洋的大海中肆意自由;大了点,又觉得自己可能是一棵树,叶连着枝,根连着地,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伫立着,观望着;而现在,我才知道,山连着山,山映着海,我们都是海里彼此牵连的一滴水。阿公的身躯,奶奶的身躯,我的身躯,我们都是自然中交融的水!尽管送葬前方的那些人拼命敲锣打鼓,腾起声响,也抵不过时间卷起的海浪,终将我们卷入其中,不分你我,就像出殡车中的那一盒骨灰,无意识地,将消失了痕迹。

阿公啊!我缓缓地跟着你最后的脚步,我知道你不在这里,你在我们的心里,但是阿公啊!可怜我终将有一天会忘了你,就在我也化为那一滴水的时候。

作者后记

第一次写一篇完整的故事,幸好有恕行老师的陪伴!每一天写完都有大哭一场后的虚脱感,有时边写边哭。这次体验让我体会到写作时应有的情感带入,也第一次认识到读者的角度对写作者来说非常宝贵,很感谢编辑恕行的肯定和鼓励!

把生活变成写作,把写作变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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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人老了,命运就像一只粗厚有力的手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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