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可
要像大眼仔一样开心哦
前两天散瞳做检查,我问医生:你确定我瞳孔打开了?
她说是啊。
我心里嘀咕,怎么没啥感觉,只有一点儿模糊。
晚上参加朋友生日宴,医生明大哥强烈主张把餐厅的主灯关了,说散瞳的人受不了,会眼睛疼。
我说没事儿他们也不信。
临睡前,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这瞳孔啊,大约一直是散的,所以,所以。
负责我眼珠子的大夫性格很开朗或者说他就是觉得我可笑,老是哈哈哈。他列了几个数据,大概的意思是,你左眼弱视加近视,太久了,基本废掉;右眼远视、散光加花眼。我问右眼为啥要远视?他就一副“这得问它自己”的神情。他还给我说了右眼自我调节的跨度值,见我一脸懵,就解释说,它很努力。
总之,这么多年,我的右眼独自扛下了所有,它努力调节,弥补我左眼的不足,让我基本能正常生活,还因为我特殊的工作性质(用眼较多)而加倍勉强自己,所以它每天都在用百分之好几百的干劲来工作,是个劳模。然而铁眼珠子也经不起长年累月的折腾,所以它严重视疲劳,又这又那。
我婆婆在问候人的时候经常说:“最近挺好滴吧?不这不那滴吧?”
所以,“又这又那”就有点不好了。
当我明白右眼的苦心之后,感动得要哭。其实不是每个人的独眼都这么懂事,我很幸运。然后就想,肢体上的一个小小部件都这么努力,我凭什么不努力呢?昨晚第一百次被人说硬件不好云云,我争辩道:我是硬件不好,但我有限的硬件能带动强大的软件运转成这样就是奇迹。
我充满了信心,一蹦三尺高。同时也安慰了左眼一下,它不是故意的。
翻看我四五岁时的照片,左眼外斜得挺厉害。不过我眼睛的问题是八岁那年跟着妈妈去开会,被一位叔叔发现的。在那之前,我虽然一直知道左眼看不清,但总想,既然左手不如右手灵活,那左眼不如右眼看得清也正常,别人肯定都和我一样。
另外,小孩子不大照镜子,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个斜眼。
查出弱视后,我开始遵医嘱练习穿针、描红,收效甚微。
当时的医生说,弱视发现得太晚,治不了了。不过斜视可以矫正,等她长大了吧,长到她能承受这个手术的痛苦。
上大学的时候,因为眼神迷离,整个人看起来凄凄惶惶的。有个老师说我像受气的小媳妇,气得我不行。这种眼神不光是斜视的问题,而是整体视力差造成的,谁知道那时是远视近视还是散光。
30多岁,我终于做了斜视矫正手术,剪断左眼的四根眼肌,两根内眼肌截短一点,两根外眼肌往眼眶深处移一移,把眼珠子拉着往内侧转。当然这个对视力没帮助。
手术中,我瞪着被撑子撑得老大不能眨动的左眼,冲着主刀的主任嚷嚷:“你是个骗子,你说不疼!”他就嗤嗤笑,助手们也笑,BIUBIU地给我喷眼药水。
想起儿时那位医生的话,竟然是金口玉言。这么多年,医学依然没有发展到切眼肌、扯眼肌不疼的地步。
我放弃了殴打医生的冲动,指甲插进手心,牙关紧咬,努力保持不抖、不动。我不再说话。
当天半夜,我那个独立病房阳台的门和窗子被暴风雨吹开,哐哐乱响,窗帘呼啦啦像被撕碎了。当时的手术要求是,左眼手术,右眼也要蒙住不能使用,所以被惊醒的我摸黑下床,伸手向前,慢慢走向声音的方向,心里有些害怕。
我拒绝陪护的原因是,第一,手术小不值当得陪护;第二,家里的孩子小需要人带;第三,我贼大胆。
然而我竟然害怕了。风雨的气势太大,耳朵一向灵敏的我仿佛置身天打五雷轰的漆黑荒野,眼不能视会让恐惧加倍。那晚的风吹到皮肤的感觉至今都记得,又冷又疼。我想到电影里和生活中那些盲人,体会到他们的艰难。
我成功地摸索着关上了门窗,得意洋洋。潇潇风雨立刻与我无干,你们狂奔而去吧,不用理睬蜗居中的渺小人类。
我从小貌丑,搞文字工作的妈妈曾经很有才地把我的缺陷编成顺口溜,其中就包括斜眼。我眼泪汪汪,一语不发。眼泪汪汪的原因是,你是我的妈妈啊!一语不发的原因是,我觉得她说得也对。当我已经不怎么为外貌自卑,开始大大方方聊自己的斜眼时,妈妈又笑嘻嘻地说:“斜眼有啥?马斯洛娃就是斜眼,正因为这个人家都说她漂亮。”马斯洛娃是《复活》里那个苦命的女人。我嘻嘻嘿嘿,一语不发。走开之后又有点眼泪汪汪。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
有一年我配了副近视镜,因为一直没有戴过眼镜,所以矫正视力很小,勉强提了0.2,但也可以让我看到一些远景了。我有点不敢看。虽然我眼前的世界远不如视力正常的人所看到的,但已经感觉到了清晰带来的逼迫感,这我没想到。
原来我早就习惯了混沌。那眼镜后来就不戴了。
一直对眼睛的事情念念不忘却不急着改变的原因还有,我从来没有看得很清楚过,以为世界就是眼前的这样。若我见过清晰的世界再遭遇眼疾,恐怕会非常不平。这一点来说,我又很幸运。有个小说忘了啥名,讲到一个男孩给了一个从来没吃过糖的朋友一块糖,朋友吃了以后就哭了,说我恨你,我尝到这么好的滋味,从此就会一直想着,这会让我难受。
有个朋友遭遇家庭变故,发了一句话:“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而我,就是没有见过“光明”的人,那些模糊、失焦、测距错误、指鹿为马,似乎不需要忍受就能接受。有时觉得房间很暗,而家人觉得够亮,如果能被体谅,为我的原因乐意把灯都开着,开到最亮那一档,那么感谢,这是确幸。没有的话,我就自己开灯,谁关灯就跟谁急。
我跟人打招呼,对方经常回头望一望,确定我在跟他说话。这个时候我就知道,左眼这熊玩意儿不知道又往哪儿看了,真管不了。某人有时会模仿我,看着我侧后方30度角的地方叫:“老李呀!”这个时候暴力事件必须发生。
因为聚焦困难,我确实本能地回避与人对视,显得心怀鬼胎。也因为视力问题,我有时会不搭理人。因为测距不准,我打球会比别人困难。这一切产生的影响我心知肚明,然而并不为此难过。
很多事经历经历都不错,不然老了没啥可回忆的。比如有一年我工作太累鬼剃头了,秃得跟个裘千尺似的,我选了两顶假发轮着带。有时候在办公室后仰伸懒腰,假发就掉了,赶紧捡起来戴上,坐下后笑得自己哆嗦。
都发生了不是吗,都过去了不是吗。
这次医生说,他可以给我做到双眼都有所改善,只是恐怕达不到我的预期。
还有什么预期呢?提一提最好,达不到也无妨。美术馆的楚航小朋友上千度的近视,也照样生活。有一次美术馆开研讨会,我坐在她旁边,她认不得我,我也认不出她。
其实真正的光明和清晰是与眼睛无关的。我们的心就是眼睛啊——这话有点像小作文,不过我是当真的。最需要完善的不是身体,而是身体里面的东西。我倒替那个初次吃糖的男孩高兴,从此他可以为了找糖游走四方。糖不是重点,而是他在找糖的同时,一定可以找到更多、更好的东西,他才知道,糖只是路引。
我的工作很大程度上需要倾听。不过在工作之前,我基本也在听,大约因为一直面对强输出型的人。因此我的听觉敏锐,有两层意思。然而听风听雨,总希望化为活水才好,听而然,听而否,听而启,听而发,有时也需要掩耳。
有人说,你耳朵好,跟你眼瞎有关。有道理。
可以有选择地听。有的艺术家说艺术的目的是赞美生命、歌颂大爱,这不是空话,我愿意听。有人说“因为我一生有如此大的成就,所以没有遗憾”,我姑妄听。
我庆幸自己没有看清楚过,以至于减了不必要的念想。然而若能看清楚,或曾经看清楚,不管以后黑不黑暗,我也愿意忍受。只是要顺命而为。有人说逆天改命,但他多半不知道天命是啥,那逆个谁来?所经历的,无非是所该经历的。
散瞳之后视线没有预想中模糊的我,得意之后尝到了苦果——一周多过去了,瞳孔迟迟不恢复。我瞳孔大张,不知死活地望向天光,不知不觉被刺伤,视力比起以前来更加不如了。这两天才勉强好了一些。
好吧。做一个老实人,闭眼等光。它将至未至,等我得失两忘。
番外:
医院,想确定手术事宜,医生说,视力确实提高不了太多,也就矫正一下远视。
不做了。是该梦结束的时候了。
回去的路上,坐在副驾驶上吧嗒吧嗒掉泪,就当洗洗眼睛吧,一事休,诸事启,句号谁不会画。
某人拍了拍我手。过了一会,他问:“你看能看见路边金德利三个字吗?”
“能。”
“那就好,想进去的话就不会拐错。”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好好保护我的眼,等老了一起用。”
壹点号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