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村里的大槐树下总会停有一些半新不旧、笨拙粗犷、隐忍发光的牛车。它们是生产队的重要交通运输工具,用来拉粪拉肥、拉庄稼粮食、拉一切人力不能承受的东西。铁质的车轮、粗壮的车辕、直挺的横木、人字形的车轭、长方形的车厢,共同组成一个巨大的符号,静止在宁静的村庄,呈现出一种苍老、古朴、恬静、坦然的味道,成为乡村韵味隽永、遥迢悠远的意象,让我们回首乡村时总能够看到一些曾经被忽略的重要元素。
当时的农村,牛车是一种傲然的存在。虽然它缺乏光芒闪烁的诗性,却最大限度地干预着人们的生产和生活。在缺乏现代交通工具、徒步出行、负重前行的山区,能够乘坐牛车,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对牛车初有深刻的印象,来自随母亲坐牛车到姥娘家走亲戚的情景。一大早,赶车的伯伯就告诉不少人,说是生产队牛车要去公社拉东西,哪家的媳妇要回娘家,可以顺便捎一程。吃过早饭,牛车旁围了了不少人,嘁嘁喳喳地说笑着,兴奋劲像现代人要乘坐宇宙飞船。不大一会儿,花花绿绿的布包裹就和一个个出门的媳妇、孩子一起挤在了牛车上。
赶车的老伯一声吆喝,牛车慢慢出发了。山里的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铁制的轮子和不同地面直接接触,硬碰硬,难免颠簸并扬起尘土,乘车的人不怎么好受,也很难保持端庄的姿态和规整的仪表。再加上没有车棚的遮挡,坐车的人难免因不同路况随车辆一起起伏升降,让人看着洋相尽出。
但大家毫不介意,一路上,说着收成、聊着家常,看着路经的不同风物,所有的快乐和忧伤、奔忙和冥想,都随着一路的庄稼、一路的阳光、一路的上坡下岗而云淡风轻了。走过东寨门、老石磙、十八亩地、茅庵寺、桂河,到了人民公社所在地。车停了下来,约定了回村时间,张姐李姐王姐各自抱起自己的孩子,互相叮嘱着分手而去。
当快乐不够用的时候,乡亲们总要想法制造快乐。娶亲无疑是乡村让人爱恋不够、欣赏不够的大喜事。新婚三天无老少。这个时候,爱捉弄人的年轻男子就有些坐不着了。他们在接亲牛车路过的路上,摆放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然后带着坏笑、充满期待地躲在一边。当牛车碾过石块,颠簸得那位穿着红色嫁衣、即将开始一种全新生活的新娘眉毛上翘、嘴唇翕动、脸蛋红润、腰身扭动、娇声喊叫的时候,就有一双双贼眼闪烁着欲望和原始的光芒,就有一阵野性的狂笑艳笑夹杂着响亮的口哨声响在村头。不知自何时起,这种逗你玩你戏弄你的做法竟然演绎成一种表示喜庆友好的习俗,为乡村平添了不少的生活乐趣。
牛车的主要用途仍在于生产劳动。一年四季,站在高处,总能看到一两辆牛车穿过蜿蜒曲折的小路,向着若隐若现、云烟摇曳的田野深处走去。麦收时节到了。社员们拼尽力气、用尽技巧将金黄的麦子装上一辆辆牛车,运往生产队的打麦场里。临近打麦场,有一个又高又陡的大土坡,挑战着人、车、牛的能力极限。在土坡前,负重的牛车停了下来。牛把式和牛儿一起喘着粗气,瞪圆眼睛观察着前面的路途。
随着一声响亮的牛鞭,牛车攒足了劲儿向前奔。牛把式一手向下狠狠地按着凭轼,一手用鞭子抽打着牛脊梁,扯破嗓子大声吆喝着;大黄牛分开四蹄,伸首躬身,发疾驰之力向前猛冲。牛车往往在土坡最高的一道坎处做出最后的挣扎努力,一旦突破了那道坎,就在筋疲力尽中结束了地狱般的折磨,进入一个新的境界,风光无限、精神饱满地迈步走进打麦场。
记忆里,一开始,牛车多为独辕、双轮,用双数的牛驾车;联产责任制后,出现了独驾双辕车。我永远忘不了随父亲到乡里交公粮的情景。视粮食如命的乡亲将其晒干扬净之后,挑出质量最好的,用麻袋化肥袋装得满满的,一大早赶着牛车吱吱咛咛地去往乡粮所。这是一个劳作的句号,所有的人们都期待将其划得圆满。粮所的外面,早已排起了车辆的长龙,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横陈在眼前。各种各样的牛车、架子车、三轮车互相纠缠、挤挤搡搡,半晌挪不了几步。牛马打着响亮的喷嚏,摇晃着脑袋和尾巴,一幅急不可待的样子;驾车人互相吆喝着、争夺着,想尽一切办法前进着。多少年过去了,每每回忆起这个场面,总有一种神圣而庄严的敬畏在胸中升起。
微风从一角天空飘向另一朵天空,小鸟从一棵树上绕到另一棵树上;流云环过山腰,苍山越发清远,栉风沐雨的石屋、草房被夕阳镀上了金色的余晖,有限的农闲时节如期来临。牛车停在大槐树下或其它不碍人们行动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守候着这里的大地、空气和阳光。牛车不远处,总要拴有三两头驾车的黄牛,或站或卧,静静地、慢悠悠地反刍营养。这时候,飘着淡淡牛粪味儿、牛车所在的地方就是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在牛车上上上下下,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学着大人的样子发出驾驭牛车时“打打、里里”的声音,一玩就是一大晌。冬天里,在牛车上堆雪人,一铲一铲地垒实、造型。用烧焦的木段做眼珠,用胡萝卜做鼻子,用大白菜叶做帽子,尽情享受着创作的快乐。
不知从何时起,牛车渐渐远去,远去的乃至整个故乡。前些天,见到了发小、同学——一位在海口工作的文化官人。他的文学水平,远在我之上,作品已达到很高的级别。在不少笔杆子为白花花的银子或亮灿灿的名片而沦为“枪手”的时候,他仍旧目不斜视地过着平静而又丰盈的生活。在他的面前,我有很多的不自信,总会看到自己生活的凌乱、内心的浮躁、精神的贫瘠。我们聊起家乡,聊起青瓷一般的过往,聊起叶落归根已无可能。相互嘱托着要尽可能地记下一些牛车一类的东西,以便认清自己,把握自己,在以后的时光里,不论坦途或泥泞,都不至于陷入虚无、枯萎、混乱、迷茫。
尽管它们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中显得那样的渺小和卑微。(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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