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有两处神秘的组织,一处在江苏南通,另一处在山西晋城。而我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就发生在江苏南通。
年我大学毕业,富士康来我们校园招聘。当时富士康在我们学校预计招30人,但是应聘的有超过多人。我和班上几个朋友一起参加应聘,通过专业文化、心理测试,面试等层层考核,最后我和几个朋友都成功拿到了富士康的录用通知。
最后主考官把所有录用的人集中在一起,告诉我们,因为我们精挑细选挑出来的精英,在正式入职富士康工厂之前,首先要到江苏南通入职培训四个月,如果能够顺利通过入职培训,才能正式进入公司任职。参加培训的学员,以后将进入升职、加薪、提干的快车道,公司一定会优先培养通过培训的职员,因为这里是富士康内部公认的“*埔*校”。当时年轻,少不更事,听得热血沸腾。
不久后,我收到了富士康培训的通知,我们几个同学背负行囊,从长沙坐火车到上海,再转车来到江苏南通。一路奔波,终于看到了即将开始培训生涯的地方,也是我噩梦开始的地方,富士康精密模具(南通)培训中心,简称南培。
看到南培的第一眼,破破烂烂,就像一个中专培训机构,心理落差还是很大的。入学后的规矩,更是毁三观。
来到培训中心的第一天,有专门教员带我们去宿舍,八人间的上下铺,虽然很陈旧,但是非常干净整洁,可以说是整洁到变态的地步。地板一尘不染,闪闪发亮。放下行李,又带我们去领被子和工衣。被子是浅蓝色的,衣服跟富士康工厂一样是深蓝色。让人恶心不能接受的是,这些被子和衣服都是以前学员用过的,都不是新的,有的还散发着霉味和汗臭味。我们只能忍住挑了几年相对干净的被子和衣服,洗洗凑合着用。
第二天就是教员宣讲南培的规矩,这对于我们这些在大学自由散漫习惯的学生来说,简直是变态反人类的。
这里是绝对禁止玩手机,周一到周六手机统一上交教员保管,周六晚上再统一发下来。走路要走直线,且要两人并列,三人成排地走。衣服要扎进裤子里,头发要剪短。走路不能玩手机,即使礼拜天也不行,走路不能吃东西,不能东张西望。绝对禁止抽烟,嚼槟榔。
早上6点要晨跑3公里,跑完洗漱,搞宿舍卫生。7点吃早餐,8点上培训课,上到12点吃午饭,13点继续上课,17点吃晚饭,18点上晚自习,上到20点下课。回到宿舍,十点钟就要熄灯休息。就这样了,还要挤出时间搞公共区卫生,要是被抓到有违规行为,周末唯一的休息时间就要做义工去食堂洗碗。
这些规矩堪称变态,特别是对内务整理方面。床单必须整洁无褶皱,哪怕一点也不行。被子必须折成整齐的豆腐块,前后十二个菱角必须鲜明无褶皱。地板要一尘不染,每次拖完地都要光着脚,用毛巾认认真真擦一遍。宿舍没有独立卫生间,只有公共卫生间,变态的是,公共卫生间,也要求轮班的学员打扫得一尘不染,要求跟宿舍一样的标准。有次我们轮班,厕所没有打扫干净,全部轮值人员每人拿一把牙刷,认认真真把厕所刷了一遍,注意是牙刷,不是刷子,教员在旁边亲自督导。
由于在学校懒散惯了,我从不叠被子,前面一个月,尽管很努力细心去叠被子,还是达不到培训中心的要求。内务每天有教员检查,不合格全宿舍要重整,一个人不合格,全宿舍一起受罚。我因为被子总是达不到要求,被批评教育很多次,连累全宿舍的人陪我一起受罚,心里都抑郁了。在这种环境下,大家反而没有抱怨,互相帮衬,团队精神上去了,成了患难兄弟。
在培训中心,有一个特别让我不能接受的事情,那就是每个人都要剃光头。无论你之前长发飘飘,多么帅气,来到这里,第一天第一件事,必须剃光头。剃头师傅在这里工作十几年了,对这个发型异常熟练,基本10秒之内完成,收费3元,而且每个月必须理发一次。除了女学员,男学员全部光头,这让人很不理解,给人一种监狱的感觉,这里每一个学员都是犯人,我们私底下就把培训中心叫作南培监狱。
这个地方,就是要把每一个学员的棱角磨平,把每个人的个性泯灭,便于统一系统地管理。你没有特长不要紧,你不突出也可以,但是一定要服从上级安排,不然即使你个人能力再突出,不能融入团队,不服从安排,那么就不是他们所需要地员工,执行力是至始至终在给我们灌输的思想。
在学校,学习是最重要的,在这里学习却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锻炼强健的体魄和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负责我们学习部分的是富士康有多年经验的一线员工,由公司总部亲自指派过来。他们大部分也是南培出来的,在一线有至少八年的经验,所以他们教给我们的东西,都是多年工作总结出来的经验,这是大学不能给的。
每个月都会有理论测试和实操考试,考试成绩直接跟每个月补贴挂钩。因为富士康有严格的等级制度,这里的学员也不例外,学员有中专的,大专的,大专又分一类、二类,还有本科的,所以补助金额也不同,大致是元到元/月。
其实补助多少也不是很重要,因为平日里根本没地方花。培训中心没有小卖部,包吃包住,洗漱用品免费,连上卫生间的纸都免费发。就是星期天,学校会放学员出去,那时候可以去街上买点零食。
在这种严苛的变态要求下,每个人都是很压抑的。为了释放压力,就需要大量的运动来排解,所以每天都会有两次体能训练,这也是结业考核的重要标准。一般是规定时间围着教学楼跑完3公里,然后个俯卧撑,80个仰卧起坐。在这种高强度训练下,本来瘦弱的我,在结业时竟然练出了胸肌和腹肌。
如果大家觉得这种体能运动很无聊,那么教员就会让我们拿着锄头去除草,去开垦荒地,去种蔬菜,说得好听一些是真人版QQ农场,说得不好听,就是监狱劳改犯改造劳动。每天累得倒头就可以睡着,每餐能吃一斤米饭。
培训中心用餐也是有规矩的,打多少吃多少,每餐必须光盘,如果被抓浪费粮食,星期天就只能呆在厨房洗碗。其实培训中心的伙食还是不错的,又是免费,四菜一汤,三荤一素,还有免费的汤。我最喜欢喝的是红枣银耳汤,一顿能喝三碗。那段时间体重飙升,结业时,体重长了15斤。
有时候特别羡慕那些被挑中给食堂帮忙的学员,因为这些人有一定的自由和权力,这似乎跟监狱里面是一样的。
教员如果看大家兴致都不高、压抑的时候,在文化课期间,就会放电视剧或者电影给大家看。记得最清楚,那时候看的连续剧是《我是特种兵》第一部。看了这些电视剧心灵会稍有慰藉,信念支撑着我们走过这四个月。
没事的时候就在想,其实培训中心就是*队和监狱管理的混合体。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坚持下去是否值得?
在这里是教员的权力是极大的,但是教员的要求也是变态的。顶撞教员是被绝对禁止的,顶撞教员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直接被开除。
在这期间,也有很多学员实在受不了这种压抑严苛的环境,退训了。跟我一起来的大学好友,就退训了。他说还没等到结业,可能自己就疯了。外面的工作千千万万,何必选择富士康。来了一个月,毅然决定退出,重新找工作。
我也有过很多次退训的念头,但是心里那份倔强与不甘却让我坚持了下来。教员越是说我不能成功扛过四个月,我就越要坚持,就要跟他*气。于是扛过四个月就成了自己的目标。每天度日如年,心中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培训中心也是社会的缩影,存在着很多小圈子。因为培训结束后,学员会分流到富士康各地的工业园区。大家都想往沿海城市、经济发达的地方挤,都想去深圳、昆山、杭州这些地方,不想去河南郑州等内陆城市。所以大家表面和谐,其实各自心里都有私心,暗自较劲。
两个月过去后,我们反而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之前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和规矩,慢慢变得平静起来。体能测试休息期间,感受着阳光,享受着新鲜空气,心旷神怡,似乎开始享受这种生活。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学习专业知识变得没有那么紧迫,教员反反复复给我们灌输感恩的理念。据财务统计,公司每培训一个学员,要花费3万元左右的成本。因为培训中心只消费,不生产,所以是公司免费培训大家专业技能,希望大家要学会感恩。
四个月终于过去,我们要“出狱”了。说实话,离开培训中心的时候,心情是复杂的。有恨,四个月惨无人道的严苛培训,身心备受摧残。有不舍,毕竟这段特殊的经历,肯定会成为以后人生美好的回忆。
工作地点分流自愿表,我填了深圳,也如愿来到深圳观澜富士康。
那段时间,富士康发生了“跳楼事件",在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原因是工作压力大,普通人受不了,是血汗工厂,富士康声誉受损严重。
因为有培训中心的残酷经历,抗压能力极强,我反而觉得当时的工作很是轻松惬意。最起码不用早上六点钟强制起床晨跑,走路不用强制走直线,不用打扫宿舍卫生,甚至工衣都有人洗。每天可以自由出入逛街,可以走在大街上走路东张西望,不怕被教员抓住去洗盘子......
在富士康福利待遇很好,两人间,中央空调,有台球室,健身中心,图书馆,甚至每个月还可以在园区网吧免费上网几个小时,衣服有专门的洗衣公司帮忙洗等等。
工作领导也对我很不错,因为是培训中心出来的,领导也非常重视,总是优先培养,同事间关系也很和睦,晚上没事就一起出去蹦迪看美女。
但是为了更好的发展,在富士康呆了8个月,我还是离开了。跟我一起培训的那批学员,十几年过去了,还很多人留在富士康。他们有的做了组长,有的是技术骨干,有的做了课长。对他们来说,已经习惯了在富士康的生活。
去其他公司面试,只要是台湾企业,听说我在富士康南培培训过,面试都是秒过。也许,在台资企业中,富士康设立的培训中心,业界确实有很大的认可度,不愧为富士康内部公认的"*埔*校"。
虽然十几年过去了,但是很多培训中心的生活习惯仍然流淌在血液中,很多习惯伴随我至今。现在我还是喜欢干净利落的短发,喜欢早上晨跑,每次都会用毛巾把家里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早上我会强制性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被单没有一点褶皱,走路抬头挺胸,目不斜视……
虽然我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公司,但是我从来不用富士康那套规则去要求自己的员工。虽然我通过了培训中心所以测试,但是从骨子里来说,我并不认可这种企业文化。这套规则是泯灭人性的,把人的棱角全部磨平,变成机器一样管理,这是非常残酷和不道德的。
十几年来,我常常晚上做噩梦,梦到又回了到富士康培训中心,那种被限制自由的感觉,真的非常难受,常常在梦里惊醒,这是心灵一道无法愈合的创伤。每次醒来后,我都会感觉现在的生活真好,自由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