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叔死了。”
接到发小金柱的电话,我立马叫了一辆车,飞一般朝乡下老家驰去。说实话,我“欠”篾匠叔的太多了。
一说“篾匠”,肯定会有人以为我是南方人,因为南方竹子多,而北方却很少见到竹子。其实不然,我这里所说的所谓“篾匠”,其实就是中原地区那些以秫秸(方言。即高粱杆)和芦苇为原料编织蓆子和篓子的人。
在中原地区,篾匠业历史悠久,据说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在“改革开放”之前,篾匠业市场广阔,各种各样、大大小小、花色齐全的蓆子和篓子,从篾匠们的手中编织出来,颇受人们欢迎,他们或担或挑地弄到集市上,往往会被抢购一空。
篾匠叔的手艺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他既会编蓆子,也会编篓子。
在六七十年代,农村家家户户都有几领席子。因为睡觉铺床、地上晒粮、结婚典礼、殡葬裹棺等等,都需要使用蓆子。它既是日用品,又是消耗品。
当地有一句俗话:“编蓆打篓,养活几口”。但篾匠叔父母早逝,又因左眼斜视,没有妻小,是一个正经八百的“独杆子”。
那时候的豫东乡下,但凡是“膝下无子”(即没有男孩)的人,通通被称之为“绝户头”。“绝户头”是被人看不起的,就连吵架磨牙,也会不屑一顾地诋毁上一句:“你能啥能,绝户头一个”。可篾匠叔别说是男孩,就连生孩子的老婆都没有,自然也就更被人“看不起”。但是,被人“看不起”也有被人“看不起”的“好处”——那年月,其他人都被生产队管得“贼紧贼紧”,不用说是做生意,就连走个亲戚请个假,也要看生产队长那天高兴不高兴。但不被人“当回事”的篾匠叔,却可以“来去自如”,赶集上店,拿腿就走。这样一来,篾匠叔经济上就比其他的社员强的多了。他平常有肉吃,有酒喝,别的人家都吃红芋片子面馍,而他吃的却都是那种“红白两掺”(方言。即两种粮食相掺)。
篾匠叔脾气好,为人随和,尤其是喜欢小孩子,无论谁家的孩子到了他家,他都会拿一点好吃的出来给孩子吃,而且是有啥拿啥,从不“藏奸”。那时候,吃的东西“第一金贵”,更不用说是“好吃的”了。只不过,说是“好吃的”,其实也就是馍——他家的馍是粮食做的,而别人家的馍都没有粮食(当地人认为只有“五谷”即小麦、大豆、高粱、玉米、稻谷是粮食,薯类则属于菜类)啊。
有一次,我和金柱在他家玩耍。该吃午饭的时候,我们两个正要离开,篾匠叔说:“今儿你们不要走了,咱们包饺子吃。”一听有饺子吃,我们自然是乐不可支。接下来,篾匠叔剁馅,我们剥葱;篾匠叔和面,我们擀皮……我后来会包饺子,就是在他家学会的。我和金柱也正是为此,慢慢成了他家的“常客”。有时候,还会吃住在他家,一连几天都不回去。
“编蓆打篓”,说起来简单容易,做起来却很繁琐麻烦。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看见过篾匠叔编蓆打篓的全部过程。它一般要包括秫秸秆处理、篾子的加工和具体编织三个重要程序,小程序就更是数不胜数。
秋收季节,篾匠叔将收获后的秫秸拉回家之后,趁鲜一根一根地放到一个长方形的木墩上,用刀将秫秸根剁去,这叫做“掐根”。紧接着便是“去梢”,也就是人们说的“扦莛去篎”(莛,音ting,指秫秸最上面的一节,农民常用来纳馍筐、鞋筐;篎,音miao,指去了籽的穗子,乡下人常用来扎炊帚、笤帚)。接下来就是“刮叶去皮”。刮叶去皮的时候,篾匠叔会席地而坐,左手握秸秆,右手持曲身而有弧度的刮叶刀,大拇指摁住“刮叶刀”上部的刀背,秸秆穿过右手虎口,刀口抵住秫秸骨节,从秸秆根部到顶部,慢慢刮掉骨节间的叶子、皮子。然后再把光光的秸秆晾晒起来。
篾匠叔制作篾子,是等秫秸彻底晒干之后。他把晒干的秫秸用麻坯扎成捆,一捆一捆地扔到坑塘里浸泡。待湿透以后,再用篾刀一根根破(劈)成两片或四片,称之为“破蒾子”。所谓“蒾子”,也就是篾子。但不知道是因为当地原本就有这样说的“传统”,也或是因说“破篾”不吉利(“篾”与“灭”同音)而有意避之。操作时,篾匠叔用左手握秫秸秆推送,右手拿刀劈进,一送一迎,一推一进。他不时地晃动着篾刀,身体也随着手部动作有节奏地摇动,十分的灵巧快捷。篾匠叔的手,一到秋天都会皴裂,一直延续到冬天过去。他的手上,常常会为“破蒾子”划出很多的细小的小口子,因为即便是再熟练的篾匠,要想使每一根秫秸都被均匀地破开而不划伤手,也是不可能的。蒾子破好之后,还要用石磙来回碾压,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把秫秸瓤子压瓷实,便于剔除;二是把蒾子变柔,便于编织。在碾压之前,秫秸蒾子还要再撒一次水,因为害怕在碾压过程中出现断折。碾压之后就是“剔瓤”了。这时候,就见篾匠叔找来一个特制的木墩子,摆在秫秸蒾子的一旁,左手拿起蒾子,右手抓住篾刀,然后将蒾子放在木墩上,篾刀几乎是平行地摁在蒾子上,这时他左手就拉动蒾子,悠着劲儿往后抽拉。这样一来,那秫秸瓤子便开始与篾子分离,一根又一根……其实,这也是加工篾子的最后一道工序,因为接下来就可以直接“编蓆”或者“打篓”了。
篾匠叔曾经告诉我,他从八、九岁时就开始跟一个远房亲戚学编席了。他的这个远房亲戚脾气很怪,教他学手艺时最多只说两遍,如果学不会再问,就会立马挨打。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篾匠叔在那里只学了一个“半淋子醋”(方言。即似懂非懂、似会不会),就离开了那个远房亲戚,回来后自己慢慢摸索。其实,也就是他的这个“摸索”,使他在“编蓆打篓”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据估计,经篾匠叔的手编织出来的席子,少说也有上万领,甚至更多。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用秫秸加工蓆子篓子,是篾匠叔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因为当时在生产队面朝*土背朝天地出一天工,挣到的分值仅有一毛多钱,如果遇到灾荒年,分值则更是低得可怜。但是,他编一领大蓆,至少就可以卖到八毛钱。
篾匠叔编席,一般是先纵向铺好蒾子,然后是“挑二压二”,从席子的中心对角线开始以次横向编织,两边依次递减,形成直角三角形。待半个席子编好后,再用同样的方法去编织另外那一半,最后再进行“收角”、“压边”。“收角”和“压边”的时候,还要在蓆子的四周边沿洒上水,让它潮湿柔韧,只有这样,蓆子在“卷边立角”的时候,蒾子才不容易折断……
在篾匠叔编出的那些长宽不一、花色繁多的蓆子中,要数“红蓆”最上档次了,不但蒾子颜色鲜艳,而且蓆子图案精美。红蓆在当时的豫东农村,是“喜庆”的象征。红蓆是用红秫秸(一种紫红色的高粱秆,当时有专门的种植)编制而成的。篾匠叔的红蓆,因其“编织严密、边角端正、纹路匀称、色彩新颖”等特点,而深受人们的喜爱。
红蓆,是当地人们结婚时的必备品。那个时候,“花轿”已经作为“四旧”被“破”掉了。人们结婚时,大多数都是使用生产队的“太平车”(一种古老的木制四轮车,主要适用于中国平原地带)。为了美观喜庆,都会在太平车上用“红蓆”扎起一个彩色的棚子。同时,新房的大床上也要铺一张红蓆。“大床”有的是新“打”的,有的则是上辈人“传下来”的,但不管大床是新是旧,其大小宽窄高低却都是一样的,即:长五尺七,宽三尺七,高一尺七。当然,“顶子床”的顶子不计算在内。再说了,那时候农村乡下因为穷,已经很少有人睡得起这种“顶子床”了。因为“顶子床”的床围上都要有雕花,刻着龙凤鸳鸯蝴蝶传统爱情故事之类,费工、费料也费功夫,所以造价不菲。这样一来,“红蓆”在人们的心目中就更是“身价倍增”。心灵手巧的篾匠叔,为了满足人们的心理需求,便在传统里的图案基础上,编出了“龙凤呈祥”、“百鸟朝凤”、“囍”等等的字样和花纹,为“红蓆”这一普通的生活用品,赋予了传统文化的韵味。也许正是为此,篾匠叔编出来的“红蓆”在方圆十里八村“声名显赫”,供不应求,我就曾经看见有不少人打听着登门向篾匠叔求购定制……
篾匠叔也有过风流韵事。村里一个叫梅花的寡妇曾经给篾匠叔借过一笔钱,可能是想“赖账”吧,在一个晚上去勾引篾匠叔。四十浪荡岁的篾匠叔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但又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所以就像一堆干柴,一点即着。可他刚刚把梅花揽入怀里,他的儿子就带着三四个纹身光头的小青年闯了进来,结结实实地把篾匠叔揍了一顿。结果梅花不但没有还钱,而且又向篾匠叔索要了五千块钱“名誉损失费”。
自此,篾匠叔再也没有招惹过任何女人。
篾匠叔对我很好。给我吃,给我喝,还隔长不短地给我买东西。小时候他给我买玩具,诸如花棒椎、拨浪鼓、铜哨子;上学后他给我买文具,譬如铅笔、作业本、文具盒。同时,他还很善解人意,我心里想点啥,不用说出来他就能知道。有一次,我告诉篾匠叔:“我想跟你学手艺”。结果他二话没说,跑到屋里就给我拿出了五块钱。“是不是没有钱交学杂费了?不上学不中,你的学习成绩很好,以后还要考大学、做大事呢。”
乐善好施,是篾匠叔的最大特点。有一年,邻居麦麸媳妇患了子宫肌瘤,医院手术治疗,可是却为八百元的手术费犯了愁。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不富裕,麦麸亲戚朋友地东借西磨,还是差了一大截。篾匠叔一听说,立马跑到麦麸家,一把塞给他六百元:“救人要紧。钱,有了就还,没有拉倒。”
要知道,六百元在当时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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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篾匠叔的“编蓆打篓”就慢慢地进入了“歇业”状态。因为,随着工业化的发展,过去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手工蓆子、篓子,正在被各种各样的现代化工艺品所替代,农村集市上手工编织的席子和篓子等,就很难卖得出去了。剩下的,也只有在年轻人结婚时,按传统的习俗定制一领或两领蓆子,作为“拜天地”或者致“答谢礼”的时候使用。虽然价格还不算太低,但是毕竟数量上是屈指可数,少之又少。同时,编蓆的原料也随着高效农业的发展和种植业的转移,逐渐变得稀少(高粱产量低,人们一般都不会再种),加之编蓆工序繁杂,尤其是篾匠叔年纪越来越大,有些力不从心,所以篾匠叔的“歇业”也就成了一种“定数”。
年纪大了的篾匠叔住在村头的“公房”里。那里原来是生产队的“车屋”(方言。即盛放太平车的茅草屋),后来*府搞“安居工程”,为篾匠叔将茅草房改造成了三间大瓦房。逢年过节我回老家时,就去那里去看他。因为见他整天穿得破破烂烂,便觉得他生活上可能有困难,于是就想给他一点钱,可他任死都不要。“我不缺钱花。你还有一大家子人需要养活呢。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也不容易。我咋能花你的钱呢?”没办法,我只好就在该“换季”的时候给他买两件衣服……
可是,在我还没有像自己设想的那样,去报篾匠叔的恩德时,他却已经悄悄地去了……
…………
我是直奔篾匠叔家去的。远远地,我就看见他家里里外外男女老少地围了好多人。我想:“这与篾匠叔平常的为人有关。”我踏进屋门后,给在场的人们每人递了一支烟。刚刚在凳子上坐下来,村委主任就把一个*色的帆布挎包递给了我。我莫名其妙地急忙打开,看见是满满的一包钱,既有一百元、五十元的大钞,也有十元、五元的小钞,还有一元、两元的零钞,甚至连五角、两角、一角的也杂在其中。村委主任告诉我:“篾匠叔临咽气前曾对人说,要把这些钱交给你,由你出面捐给村里的小学校。俺几个已经点过了,一共是三万二千七百四十二块五毛三……”
“可是……这棺材……”我看了看那个桐木的薄皮棺材,“是不是太赖(方言。即劣质)了?”
“这是他生前自己买好的。他说……自己的丧事一定要简办……”村委主任哽咽有声。
我无语了。因为,我不能违背篾匠叔的遗愿。
篾匠叔出殡那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整个村子万人空巷,男女老少哭声震天……
作者:杨东志,笔名谷鸣,老子故里——河南鹿邑人。著名作家、诗人、书画艺术评论家、“老学”专家。系中国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世界实业家艺术家联合会副主席(执行)、中国美术协会副秘书长、中国书法协会副秘书长、世界华商联合会书画委员会副理事长、北京大学美术学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书画名家理事会副理事长、人民文艺家协会顾问、中国诗书画印研究院顾问、澳门书画联谊会顾问、新加坡中国文化研究会顾问、河北省毛体书协高级顾问、北京大学客座教授、香港高等教育研究生院客座教授(硕导)、《谷鸣》文学社社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在省级以上报刊及新加波、菲律宾、台湾等国家与地区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民间文学等作品一千余篇(首);发表书画艺术评论文章余篇;著有长篇小说《坎坷人生》、中篇小说集《*土地的颤音、短篇小说集《乡雨村风》、诗集《绿色的希冀》以及《道行天下》、《唐玄宗御批道德经今译》、《宋徽宗御批道德经今译》、《明太祖御批道德经今译》、《清世祖御批道德经今译》、《老子大传》、《陈抟大传》等26本书。作品曾获“中国改革开放30年文艺功勋奖”、河南省人民*府首届文学艺术一等奖、河南省民间文学成果奖、河南省首届“橄榄杯”诗歌奖、《芳草》月刊“芳草杯”小说奖、河南省“莲花杯”杂文一等奖等60余次;作品被英国皇家图书馆、中国当代作家代表作陈列馆收藏。生平事迹被收入《中国名人大辞典》、《中国文艺家传集》、《中国诗人传集》等权威辞书。同时,还先后受聘为广东深圳东汉文化发展投资公司、江苏项王文化公司、上海荣燕斋书画院、北京墨石斋文化艺术有限公司、山东昌艺阁艺术馆等20余家文化公司和河南李耳集团公司、安徽东汉酒业有限公司、贵州盛世国华酒业集团公司、安徽亳州集慧明道广告策划有限公司等实体企业高级顾问。
编辑:诗羊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