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远后来一直记得高二那次班会。班主任让大家谈谈人生理想,肖远挺认真地想了一下,决定要修一座塔。起身的那个瞬间,他还是犹豫了,说出了另一个答案。我想当老师,《死亡诗社》里的那种老师。左前桌的女孩回头看他。得意掩盖了懊恼。他昂着头,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
毕业后同学聚会,那个女孩主动跟他聊天,你知道吗,我也挺喜欢《死亡诗社》。船长,我的船长,能像罗宾·威廉姆斯那样启迪影响他人的生命多有意义啊,我将来一定要成为那样的老师。他看着女孩喝过啤酒后红扑扑的脸蛋,*使神差地说没错,我也是。
只有在自己待着的时候,他才暗暗对自己说:我想修一座塔。
大学几年过得浑浑噩噩,恣意放纵。人人急于证明自己特立独行,肖远铆足了劲,也不过是其中一个。但他笃信自己与众人有着最本质的区别,他要的,是一座塔。一座什么样的塔呢?肖远没想好。但一定是独一无二的,人人都要仰着脖子看它。提到它就要提到肖远的名字。肖远不在的时候,塔还在。
一辈子只修一座塔,是值得的,他并不着急。
每次外出旅行,扫塔,是他必做的功课。石塔、木塔,青塔、花塔,有的古朴有的灵动有的庄重有的活泼。肖远的目光中除了欣赏,还有批判和挑剔。他不只是游客,还是创作者。他在心里一点一点拼出自己的塔的模样。
一晃就到了二十几岁的末尾。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相亲,认识了还不错的女生。乖顺,还有些小任性,看网络综艺的时候会与他同时大笑。于是肖远在聚会时不再落单,情人节七夕节也有了固定的送花对象。家里拿了首付,买了房子。后来又买了车,见了家长。等某个下午肖远缓过神的时候,孩子已经一岁多了。他错愕地环顾四周,家里没有大书架,狭小的空间被婴儿玩具奶粉尿布和随时爆发的哭闹声填满,而他满头大汗,顶着黑眼圈,手里还被塞进来一只兑好了温度的奶瓶。
他想,来不及了。他一定要修那座塔。
修塔也许比他想象得更简单。只需要四步:画图,选址,备料,动工。
找地是最难的。他利用周末的下午外出溜达,趁着出差的闲暇四处搜寻。他大胆而乐观地想着,也许根本不需要审批,只需要那个地方人迹罕至。先建了再说,大不了捐给国家。就算不幸被拆掉,他的塔也曾经存在过,足够了。后来,他在海边找到一块荒芜的土地,站在离山崖两米远的地方眺望,心里渐渐有了塔的轮廓。
定图纸用了将近两年。开会的时候,堵车的时候,哄孩子睡觉的时候,在超市跟在妻子身后推着购物车的时候,在试衣间外面无所事事地等着的时候……他从十几个方案中选定了现在的造型,并做出了缩小二十倍的模型。塔高七米二,五层,砖石结构。他摒弃了雕花、壁龛和一切冗杂多余的设计。只是一座塔。他拒绝了使用*金率,每一层的高度和间距都靠视觉和直觉设计,调整了无数次,直到达成他认为的完美。塔顶有铃铛,海风吹过时会发出清越的声响。这样的一座塔,是沉稳的,也是灵动的。
孩子四周岁,他开始备料。
尽管修一座塔耗费不会太多,但攒钱依然是一件难事。肖远每月工资都交由妻子支配,返还的零用钱大多用于生活开支和买烟。他只好戒了烟。半年后,妻子开始琢磨起学区房,看中了一处带院子的小房,是期房。于是肖远开始加班,每天面对繁重的工作,压力倍增,又恢复了抽烟的习惯。生活被草草填满,但幸好他仍留住了一块独属于自己的空间。睡前钻进书房,点亮台灯,翻看塔的图纸,他稍稍觉得有些慰藉。不管怎么样,修塔这件事离他并不遥远。
交房后又要装修,妻子定了方案,他扫了一眼,没提出什么意见,只是盘算着按照装修预算又要加多少班,赚多少钱。
肖远三十八岁生日那天,妻子和孩子神秘兮兮地说要给他一个惊喜。他被带到新家,原来房子的装修已经全部完成了。他跟在妻子身后,被孩子牵着参观新家,微小的喜悦慢慢浮上心底。这也算他的成就吧。他走到落地窗前,打开窗户通风,视线落在院子一角,停滞了。
他看到院子的角落里立着一座塔。
竟然是他的塔!
那座塔除了按照比例缩小以外,跟他图纸上的设计几乎一模一样。五层,塔身由整块汉白玉雕成,刻画出砖石层层垒砌的痕迹。塔身线条流畅,秾纤合度,正如他所想。院子左侧是菜圃,右侧是花圃,塔就坐落在花圃的边缘,塔顶挂铃铛的位置改成了灯座,粗粗一看倒也算和谐。
妻子轻声说,早就看到他书房里的图纸和模型了,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帮他实现了。
颤栗从被妻子挽住的手臂蔓延全身。肖远瞪着那座塔,手脚发冷。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死于此刻。
他从此不再想修塔的事。
闫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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